赵万勋:“君子不器”辨正

“君子不器”辨正

赵万勋  副教授  中国人民大学

摘要:对于《论语》中所载孔子“君子不器”一语,一般解释为君子不能像器皿一样有特定的用途。这种解释是用“器皿的用途”来比况“君子之德”。但是,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“德”和“才” 是两个独立的概念, 不能混为一谈。“器”应当理解为“器量”,故“君子不器”的正确理解应是“君子不能像器皿一样有固定的容量限制”,所要表达的是君子不能骄傲自满, 应该不断学习, 突破自我,实现更大的发展。

君子文化标识

       “君子不器”语出《论语 · 为政》。孔子运用比喻的修辞手法来描述“君子之德”,但没有把 本体“君子”和喻体“器”之间的相似点表述出来,给后人的理解带来了困难。前人局限于本章 来理解“器”的比喻义,没有参考《论语》中其他“器”的比喻用法,所做的解释既不符合比喻辞格的规律,也和孔子的思想体系有出入。

一、前人对“君子不器”诠释中存在的问题

       根据文献资料, 最早对“君子不器”进行解释的是汉代包咸, 他说:“器者各周于用, 至于君子,无所不施。”① 朱熹继承了这种解释并做了进一步的发挥:“器者, 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。成德之士,体无不具,故用无不周,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。”② 邢昺则明确“器”的所指是“器具”:“器者,物象之名。形器既成, 各周其用。若舟楫以济川, 车舆以行陆, 反之则不能。君子之德, 则不如器物,各守一用,言见几而作,无所不施也。”③ 杨伯峻的翻译是:“君子不像器皿一般,(只有一定的用途。)”④ 可以看出,对“君子不器”的理解,古今学者基本相同,都认为由于“器”只有特定的用途,而君子要成为通才,因此君子不能像器一样。

       理解一个比喻的关键是把握本体和喻体之间的相似点。上述解释把“用”或者“用途”作为 二者之间的相似点值得商榷。首先, 前人解释都强调“器”有专门的甚至唯一的用途, 这种看法

令人怀疑。“器”的用途并不一定都是固定的专门的,更不是唯一的。以碗为例,作为一种盛器,其用途固然是盛东西,但不排除有其他用途,比如可以观赏。我们无法从喻体“器”解读出“唯 一或者特定”的意义。邢昺举例认为“舟楫”的功能只能是“济川”,“车舆”的功能只能是“行陆”,这种理解本身就有问题。“舟楫”“车舆”的功能是载物载人,“济川”“行陆”只是其功能实现的方式。这说明对“器”的“用途”的理解也是有歧义的。其次, 这句话中的“君子”是就道德品质而言的,“蕴含着某种道德上的训诫”①。“君子不器”是用“器”这个具体的事物来阐释抽象概念“君子之德”。“用无不周”“一才一艺”“周其用”“用途”等说法所描述的显然是“才”不是“德”,和“君子(之德)”属于不同的范畴,所形成的语义关系在逻辑上是矛盾的。第三,孔子培养学生和价值判断的标准在德不在才, 正如《论语 · 宪问》所言“骥不称其力, 称其德也”。孔子并不支持甚至反对对君子多才多能的要求。《论语 ·子罕》记载:太宰问于子贡曰:“夫子圣者与?何其多能也?”子贡曰:“固天纵之将圣,又多能也。”子闻之,曰:“太宰知我乎! 吾少也贱,故多能鄙事。君子多乎哉? 不多也。”牢曰:“子云:‘吾不试,故艺’。”

        太宰、子贡盛赞孔子“多能”,孔子却明确说君子不需要多能,并解释自己是因生活所迫而不得 不“多能”。包咸的注解是“君子固不当多能也”② 。这一点在孔子评价子路、冉求和公西华时表 现得尤为明显,“由也,千乘之国,可使治其赋也,不知其仁也。”“求也,千室之邑、百乘之家,可使为之宰也, 不知其仁也。”“赤也, 束带立于朝, 可使与宾客言也, 不知其仁也。”(《论语 ·公冶长》)孔子对这三个人的才能是非常认可的, 但却说“不知其仁”,可见在孔子的价值判断体系里,“德”和“才”是两个独立的概念,“德”居于“才”之上。第四,前人对“器”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是基于《易传》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 形而下者谓之器”对“器”的界定, 把“器”理解成“器具”。这种理解忽略了一个问题, 即“形而下者谓之器”中的“器”是“器具”,是一种指代用法, 泛指一切有形的物体, 是相对于抽象无形的“道”而言的, 而“君子不器”的“器”是指“器皿”,是一种比喻用法。二者是两个不同范畴的概念,不能以此释彼。

       综上所述, 理解“君子不器”的出发点和关键应该是立足于比喻修辞格的特点和规律, 在深刻把握孔子整个思想体系的基础上,找到“器”和“君子”之间的相似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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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《论语》中“器”的比喻义

       在“君子不器”这一比喻中,喻体“器”是一个象形字,《说文解字》对“器”的解释是:“器,皿也。象器之口, 犬所以守之。”对“皿”的解释是“饭食之用器也, 象形”。“器”和“皿”都是一种盛器,后来演化为一个并列式复合词“器皿”,词义是“日常用来盛放东西的碗盘杯碟等用具 的统称”③。无论是造字还是词典的释义,“器”的主要特征和功能都是一种容器。这一特征是客观的。“器”的这一显著特征成为其比喻义的来源和基础。复合词“器量”就是用来描写一个人 具有包容他人的道德品质, 其中的“器”就是一种比喻用法, 可以理解成“像器那样有容量”。而本体“君子”指修行仁德之人,从孝敬父母始,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”,推己及人直至“兼济天下”。仁德体现出的正是对他人的关爱和包容。《尚书 ·君陈》载:“尔无忿疾于顽,无求备于一夫。必有忍,其乃有济。有容,德乃大。”这段话明确指出德的一个基本特征就 是“容”,能够容忍别人的缺点和不足,才能广大自己的德行。《墨子 · 亲士》载:“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,故能大。圣人者,事无辞也,物无违也,故能为天下器。”以江河容纳小谷之量比喻圣人容纳天下之德,同样突显了圣德之“容”。可见,本体“君子”与喻体“器”之间的相似点是“有容”。

       除“君子不器”外,《论语》中另有三处比喻用法的“器”:①

子曰:“管仲之器小哉!”或曰:“管仲俭乎?”曰:“管氏有三归,官事不摄,焉得俭?”“然则管仲知礼乎?”曰:“邦君树塞门,管氏亦树塞门;邦君为两君之好,有反坫,管氏亦有反坫。管氏而知礼,孰不知礼?”(《论语 ·八佾》)

子贡问曰:“赐也何如?”子曰:“女, 器也。”曰:“何器也?”曰:“瑚琏也。”(《论语·公冶长》)

子曰:“君子易事而难说也。说之不以道, 不说也; 及其使人也, 器之。小人难事而易说也。说之虽不以道,说也; 及其使人也,求备焉。”(《论语 ·子路》)

       前人普遍把上引之“器”理解为三种不同的意义和用法。“管仲之器小哉”中“器”被理解为“器量”,何晏对这句话的注解是“言其器量小也”② 。程瑶田的释义中也使用了“容量”这样的字眼,“事功大者,必有容事功之量。…… 夫器小者,未有不有功而伐者也”③。“女,器也”中“器”则理解成“贵重的(器)”,比如朱熹的解释是:“子贡见孔子以君子许子贱, 故以己为问, 而孔子  告之以此。然则子贡虽未至于不器, 其亦器之贵者欤?”④ 刘宝楠的解释是:“言女器若瑚琏者,则可荐鬼神, 羞王公矣。”⑤ 至于“及其使人也, 器之”,其中的“器”是动词, 前人一般解释成“材(器)”或“才(能)”。比如朱熹的解释是“器之,谓随其材器而使之也”⑥;孔安国的解释是“度才而官之”⑦。

       实际上, 这三条语录中的“器”和“君子不器”中的“器”一样都是比喻用法, 都是基于“器”的“容量”特征比喻阐释“德”这一抽象概念。前人之所以能把“管仲之器小哉”中的“器”正确地解释成“器量”,是由于形容词“小”的提示作用。在这个语境中,形容词“小”所述谓的对象只能是“器量”不能是“器具”。这是“君子不器”中“器”比喻义为“器量”的一个直接证据。因为从交际的角度看, 同一人用同一个事物做喻体对相同或相似的本体进行比喻说明, 如果是基于该喻体的两种不同的特征表达不同的意义, 就应该把这两种不同的意义表达出来, 否则就会产生歧义。“管仲之器小哉”“君子不器”“女器也”“器之”都没有把相似点表达出来, 那“器”就只能有一种理解即“器量”。

       “管仲之器小哉”蕴含两个命题,一个是肯定管仲是“器”,另一个是说明其“器”小。这个句子可以转换为两个小句“管仲,器也。器小也。”“君子不器”是否定句,其肯定形式是“君子,器也”。“管仲, 器也”,“君子, 器也”,“女,器也”这三个句子的句法语义结构完全相同。这也说明“器”的意义只能有一种解释,就是“器量”。

       “及其使人也,器之”中“器”是名词的意动用法,意思是“以之为器”。君子的用人标准是“及其使人也, 器之”,小人的用人标准则是“及其使人也, 求备焉”,“器之”和“求备焉”是两种用人观念的对比,“器之”是对“求备焉”的否定。小人在用人的时候求全责备,“德”并不是其优先考虑的。君子则不然, 是有侧重的, 君子侧重在“器”,也就是在“德”,“德”在“才”前,有才无德之人肯定不会用。这句话所蕴含的意思是君子在用人的时候主要看这个人有没有德。“器”是比喻“德”,不是比喻“才”的。前人理解为“才器”是不准确的。

       前人在解释“女,器也”时,基本上直接忽略了“女,器也”这一句话,直接去解释下文的 “(女)瑚琏也”,把这两句话完全等同起来,忽略了二者是在不同的话语结构中。比如朱熹的解释是:器者, 有用之成材。夏曰瑚, 商曰琏, 周曰簠簋, 皆宗庙盛黍稷之器而饰以玉, 器之贵重而华美者也。子贡见孔子以君子许子贱, 故以己为问, 而孔子告之以此。然则 子贡虽未至于不器,其亦器之贵者欤? ①

       邢昺的解释同样是注重阐释“瑚琏”所具有的“贵重”的特征,他解释道:“子曰: 女器也”,夫子答之, 言女器用之人也。“曰: 何器也”者,子贡虽得夫子言己为器用之人, 但器有善恶, 犹未知己器云何, 故复问之也。“曰: 瑚琏也”者,此夫子又为指其定分。瑚琏,黍稷之器,宗庙之器贵者也。言女是贵器也。  ②

       显然,朱熹和邢昺都把孔子所说的“女器也”等同于“(女)瑚琏也”,并进一步联想到瑚琏是宗庙的祭器,因而是贵重的。但这种理解其实很牵强。首先,“瑚琏”或者“簠簋”作为一种盛器,不仅仅用于宗庙的祭祀,也广泛用于贵族的日常生活。其主要功能是盛放煮熟的黍稷稻粱等食物,比如《仪礼 ·公食大夫礼》载:“宰夫设黍、稷六簋于俎西, 二以并, 东北上。”《仪礼 ·聘礼》云:“两簠继之,粱在北。”证明簋簠或者瑚琏也应用于周代贵族的日常生活 ③ 。仅凭“瑚琏也”无法断定孔子所说的瑚琏就是指祭祀用品而不是生活用品。其次,孔子和子贡的这段对话包含两个话轮, 第一个话轮是子贡问“赐也何如”,孔子回答“女,器也”,“女,器也”已经回答了子贡的问题,“器”本身就是对子贡的评价,意思是你像器一样有一定的器量。这段对话如果到此为止,其句法语义结构和“管仲,器也”“君子,器也”是同义的。“器”显然没有“贵重”的含义。但“女,器也”只是评价子贡是一个“器”,并没有说明和其他的“器”相比大小如何, 也就是子贡虽然知道老师对自己的评价很高,但并不知道自己和其他的同学比排名如何。所以子贡进一步追问“何 器也”,孔子就以瑚琏为例具体说明子贡的德业水准。“瑚琏也”应该理解成“像瑚琏一样大小”。由于瑚琏是一个常见的盛器,和其他常用盛器相比,容量孰大孰小是为人们所熟知的,可以很形象地说明子贡的德业阶段和水平, 前人由于没有准确把握“女器也”所在话语结构的特点, 导致把“女器也”直接理解成“女瑚琏也”,是不准确的。如果孔子的本义是要表达“子贡是贵重的”,完全可以直接回答子贡“女瑚琏也”,无须在子贡追问之后才回答。因此, 相比于对子路和冉求 “不知其仁”的评价,孔子对子贡的评价是很高的。有人根据孔子“君子不器”之语,认为孔子对子贡做出了负面评价,这是由于对“君子不器”的句法语义不了解所导致的错误理解。

三、“君子不器”句法语义分析

       “君子不器”是一个否定句式,其句法结构很特殊,修饰名词谓语“器”的是否定副词“不”而不是否定副词“非”。吕叔湘认为判断句在文言里肯定的句子可以用连系词, 也可以不用, 但否定的句子非用连系词“非”不可 ①。比如:“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;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”(《诗经 ·柏舟》)“我心匪石”“我心匪席”是否定形式的判断句,否定的是“心”和“石”“席”之间的相似性“可转”和“可卷”。余冠英的翻译是:“我心难把石头比, 哪能随人来转移。我心难把席子比, 哪能要卷就卷起。”②“君子, 器也”如果用副词“非”否定,说成“君子非器”,就是否定“君子”和“器”之间的相似性“容量”,意为“君子不是器,没有器量。”

       先秦典籍中,以否定副词“不”修饰名词的句式不是判断句,其语法结构有两种:

        第一种,副词“不”所修饰的名词用作动词,“不”实际上是否定某种动作、行为。例如:君胡不胄? 国人望君如望慈父母焉, 盗贼之矢若伤君, 是绝民望也, 若之何不胄?(《左传 · 哀公十六年》)

子高曰:“微二子者,楚不国矣。弃德从贼,其可保乎?”(《左传 · 哀公十六年》)“不胄”“不国”中的“胄”“国”名词用作动词,意为“不穿甲胄”“不成其为国家”。

       第二种, 副词“不”并不否定其后所修饰名词的所指, 而是否定其能指, 也就是否定该名词所蕴含的语义特征。“其主谓之间的关系,往往超出逻辑上的同一关系或类属关系”③,不是否 定一种判断而是否定一种陈述。例如:齐景公问政于孔子。孔子对曰:“君君, 臣臣, 父父, 子子。”公曰:“善哉! 信如君不君,臣不臣,父不父,子不子,虽有粟,吾得而食诸?”(《论语 ·颜渊》)

子曰:“觚不觚,觚哉! 觚哉!”(《论语 · 雍也》)

寝不尸,居不容。(《论语 · 乡党》)

“不君”“不觚”“不尸”不能理解成“不是君”“不是觚”“不是尸”,而应该理解成“不像君一样”“不像觚一样”“不像尸一样”。“君君臣臣”第二个“君”和“臣”的意思是“指具有君或臣所应具之德言”④。王月婷认为第一个“君、臣”是就通常的概念义而言,第二个“君、臣”是判断具体的“君、臣”是否具有“君、臣”应该具备的德行, 所以“君君臣臣”的意思是“君具有君德、臣具有臣德”⑤ 。也就是说, 虽然此处“君”和“臣”都活用为动词, 但不是活用为动作动词“称臣”,而是活用为状态动词“具有君或者臣的德”。其否定形式“君不君”“臣不臣”,杨伯峻的翻译是“君不像君”①,钱穆的翻译是“君不尽君道”②,都没有翻译成判断句“君不是君”,是很准确的。因为“不”所否定的并不是“君”“臣”这个称号而是这个称号所对应的内涵, 也就是钱穆所谓的“君道”。同样道理,“觚不觚”,钱穆认为孔子的叹息是由于觚的功能或者形状发生了改变, 不是因为觚的名称发生了改变,“觚哉之叹, 所以惜实”③ 。孔子要表达的意思是“(现在的)觚不像(过去的)觚一样”,李泽厚翻译为“酒杯不像个酒杯。酒杯啊, 酒杯啊!”④ 李泽厚对“不”的用法理解是准确的。“寝不尸”是一个比喻句,“寝”和“尸”的相似点是躺着, 但“寝”的姿势有多种, 而“尸”的姿势只有仰面躺一种, 副词“不”不是否定二者的相似点“躺”,而是否定“尸”仰面躺的独特姿势。这句话要表达的语义是“寝”不能像“尸”那样仰面躺,应该采用其他的姿势。杨伯峻的翻译是“孔子睡觉不像死尸一样(直躺着)”⑤。

明白了否定副词“不”的语法功能就不难理解“君子不器”的语义了。作为一个比喻句,“不”否定的不是“君子”和“器”之间的相似点“具有容量”,而是否定“器”的容量特征: 每个“器”的容量都是固定不变的。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不能像器皿一样具有固定的容量。结合孔子对子贡“女器也”和对管仲“器小哉”的评价, 更能理解“不器”所传达出的孔子对君子自我道德完善的深切期许。“器”是有容量的, 子贡和管仲都是“器”,说明他们具有了容人之量, 具有相当的道德水准,但如果以此自满就会故步自封,就像“器”有固定容量的限制一样。朱熹在注解“管  仲之器小哉”有这样一段对“器”和“礼”关系的论述:

愚谓,孔子讥管仲之器小, 其旨深矣。或人不知而疑其俭, 故斥其奢以明其非俭。或又疑其知礼,故又斥其僭,以明其不知礼。盖虽不复明言小器之所以然,而其所以小者, 于此亦可见矣。故程子曰:“奢而犯礼, 其器之小可知。盖器大, 则自知礼而无此失矣。”此言当深味也。苏氏曰:“自修身正家以及于国, 则其本深, 其及者远, 是谓大器。”⑥

管仲由于不知礼而骄奢淫逸,从而限制了其道德境界的进一步提升,在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的道德发展道路上半途而废,不能有更大的发展,相对而言,其“器”是小的。朱熹的这段论述也是对“君子不器”的最好注解: 君子不应该像管仲一样骄傲自满,有了一点成就和功劳就 沾沾自喜, 停留在功劳簿上不思进取, 这样就会像器一样受到固定容量的限制。君子即使有所成就,也要不断地突破自我,追求更大的发展。所以“不器”是对“器”固定容量限制的突破和否定,是一种辩证否定和发展。孔子非常警惕学生在学习过程中由于骄傲自满导致学业的半途而废,“君子不器”是对他们的提醒和鞭策。类似的话在《论语》中还有:

子曰:“譬如为山,未成一篑,止,吾止也。譬如平地,虽覆一篑,进,吾往也。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

冉求曰:“非不说子之道,力不足也。”子曰:“力不足者,中道而废,今女画。”(《论语· 雍也》)

这两章都是提醒或者批评学生不应该半途而废,否则就会前功尽弃,可以看作是对“君子不器”的最好的注释。

四、“大道不器”对“君子不器”理解的旁证

        《礼记》中有“大道不器”之语,常被用来解释“君子不器”。比如刘宝楠解释“君子不器”时说:“君子道无所不行,故《礼 ·学记》言‘大道不器’。”①《礼记 ·学记》的原话是:君子曰: 大德不官, 大道不器, 大信不约, 大时不齐。察于此四者, 可以有志于学矣。三王之祭川也,皆先河而后海,或源也,或委也,此之谓务本。这段话是对《学记》全篇内容的一个总结和概括,主要表达了两层意思:一层是学者要“有志于 学”,另一层是学者要“务本”。但历来的注释和研究对这段话的理解多有扞格不通之处。

       孔颖达的理解是由“不官而为诸官之本”“不器而为诸器之本”“不约而为诸约之本”“不 齐而为诸齐之本”得出结论“人亦以学为本也”。②  由“不官而为诸官之本”这种“不 × 而为诸× 之本”结构所类推出的应该是“不学而为诸学之本”,推导不出“人以学为本”。其次,对“大德不官”的“不官”理解是“圣人在上,垂拱无为,不治一官”③,“官”理解为动词“治一官”。“官”可以做动词, 比如《荀子》“则万物官矣”。“官”的意思是“守职分”④,也就是“做官”的意思, 但不是限定数量的“一官”的意思。因此这是增字为训,是令人怀疑的。

       孙希旦的理解是“此引君子之言,本主于大德不官,以明学必务本之意”。又进一步分析说: “盖大德者,务乎学之本者也; 才效一官者,专乎学之末者也。德成而上,艺成而下; 行成而先,事成而后。得其本者,可以该末;而逐于末者,不足以达本。故君子必有志于学,而学必有志于 本。大学之道,使人明德以新民,而家以之齐,国以之治,天下以之平。此学之所以可贵也。不然,而役役于一长一技之末,虽终其身从事于学,亦岂足以化民而成俗哉。”⑤ 孙希旦认为德为本,才为末,把“有志于学”等同于“有志于本”并由此生发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议论。仔细阅读孙希旦的上述理解,会发现他的理解都是基于“大德不官”这一句,这句话他解释成“言圣人之德盛 大, 不但偏治一官之事也”⑥ 。问题是“不但偏”和“一官”的含义是怎么表达出来的, 无法说明;其次,说圣人不治官事,也是无稽之谈。

       其实,“察于此四者,可以有志于学矣”并不蕴含“以学为本”或者“以大德为本”的意思。这是一个因果关系复句,其字面意思是“观察思考这四者中蕴涵的道理,可以使人立志去学习”,问题的关键是“于此四者”中观察思考到了什么道理会让我们“有志于学”。回答这个问 题就需要准确理解“大德不官”等四个句子的语义。这四个句子中前三个句子副词“不”所修饰的“官”“器”“约”都是名词,前人大都忽略了语法上的这一特殊之处,导致不能正确理解 “官”“器”“约”的用法和语义。以“大德不官”为例,郑玄的理解是“大德不官,谓君也”;朱熹的理解是“大德不官,言大德者不但能专一官之事”。二者都是直接把“官”看成一个动词,理解成“当官”或“专一官之事”。陈桂生认为“不者, 非为否定。依‘不在乎’解,庶可解活。去‘官’‘器’‘约’‘齐’小节之扰,而立‘大德’‘大道’‘大信’‘大时’之基,‘此之谓务本’”①。陈桂生意识到了“不”的特殊用法,但不能解释这种特殊用法是如何形成的、表达何种功能。

       其实“大德不官”“大道不器”“大信不约”和“君子不器”中“不”的用法一样,“不”修饰名词“官”“器”“约”,这个结构理解成“大德不像官一样”“大道不像器一样”“大信不像约一样”。“官”“器”“约”和“大时不齐”中形容词“齐”都具有相似的语义特征 [+ 局限性 ],这种 [+ 局限性 ]实际上是某种限制导致的:“官”有具体职能的限制,“器”有容量的限制,“约”有约定条款的限制,正是这种限制导致“官”“器”“约”只能停留在“小德”“小道”“小信”的水平。要想突破这种限制实现向“大德”“大道”“大信”的发展, 就只能靠“学”。可以看出, 这四句话所传达的道理就是“学”可以实现从“小德”到“大德”、从“有限”到“无限”的辩证发展。这正是所“察”的道理,也是学者“有志于学”的原因。

        三王祭川先河后海同样是一个比喻,揭示的道理是“学”应该由“源”到“委”循序渐进,不能好高骛远、盲目追求“大德”“大道”“大信”。从“源”到“委”正是从“小”到“大”、从“有限”到“无限”的过程, 这和从“官”“器”“信”到“大德”“大道”“大信”的过程是一致的, 是对后者的一个形象描绘和说明。树的生长是由“本”及“末”,与水的由“河”及“海”、由“源”及“委”是一致的。这也和由“官”到“大德”,由“器”到“大道”,由“约”到“大信”的发展过程相吻合。因此,“本”指的是“官”“器”“约”。强调“务本”就是告诫学者不能好高骛远, 要立足现实, 打好基础, 每一次的突破和提升都是基于扎实的基础上的。因此,“大道不器”和“君子不器”完全同义,“器”的比喻义是“器量”。

结语

        综上所述,“君子不器”中的“君子”是一个道德概念, 指称的是“君子之德”,把“器”理解为“器具”混淆了孔子思想中“德”和“才”两个不同的概念, 用“才”来阐释“德”,在逻辑上是矛盾的。本文从比喻运用的规律特点出发,认为“君子(之德)”和“器”的相似点是二者都具有“容(物/ 人之)量”。《论语》中比喻用法的“器”都是用来阐述德行修养的,其喻义为“器量”。孔子用“器”这个比喻对历史人物或者学生进行道德评价,用“不器”来提醒或者批评学生在进德之路上不应该骄傲自满导致半途而废, 应该不断学习, 不断突破自我。只有“学”才能明德知礼, 不断进步。因此“君子不器”和孔子一贯强调的“学为君子”② 的精神是一致的。这种劝学的思想也在《礼记 ·学记》的“大道不器”中得到传承和发扬。君子文化创始人张子